国内 来源:中国青年报 时间:2021-06-09 09:08:04
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那天,太阳耀眼,但在狂风中“感受不到一丝温暖”的张洪靠听觉笃定“是阴天”。
北京时间2021年5月24日11时15分,尼泊尔当地时间9时,失明25年的中国盲人攀登者张洪从珠穆朗玛峰南坡成功登顶,成为亚洲第一位、世界第三位登顶珠峰的盲人攀登者。
在风速约达65公里/小时的山巅,张洪能感知到前所未有的空旷,可当眼前是一片黑暗时,空旷与壮美无关,只会让盘旋在头顶的风声更加“毛骨悚然”。张洪在接受记者专访时坦言,和此前幻想过无数遍的场景截然不同,在海拔8848.86米的世界之巅,他被恐惧所笼罩,只停留了三五分钟,脑海里的想法便撞了出来:“风太大,赶快下撤。”尽管为此刻,他准备了6年,而此行,已经接近60天。
“很多事情,你以为已经到顶峰,其实刚开始,安全下撤更是考验。”张洪很清楚,横在他心中的珠穆朗玛峰,他仍得全力攀登。
8700米的决定
实现奇迹的最后100米,张洪回忆,几乎是被夏尔巴向导“连哄带骗”完成的。
“那一段全是极其危险的岩石,旁边可能就是悬崖。”在向导的指挥下,张洪反复用脚去试探,在岩石缝里艰难挪动着步子,有的地方只能放下半个脚面,他推测:“这段路应该很像我以前看得见时,在公园见到的错综复杂的假山石。”
路况嶙峋,夏尔巴向导无法和张洪并排走,只能不断用“UP UP”(“往上”——记者注)鼓励他向前。100米,被拆解成张洪脚下每次从不确定到确定的过程,时间也被骤然拉长。在看不见实际距离的情况下,时间成了张洪心里的坐标,向导不断告诉他“还有半个小时”,可过了无数个半小时,他依然贴着“假山”攀行,他默认了“善意的谎言”。
4个多小时后,张洪感觉脚下出现了相对较缓的雪坡,以前的登山经历暗示他,此时若向导告知“马上到了”,应该可信。张洪身心疲倦,突然感受到向导的拥抱,他以为向导也累了,却听对方却大喊:“你!登顶了!这里是峰顶!”
风为张洪勾勒了珠峰峰顶,“周围没有任何障碍物,一点压迫的感觉都没有”,这使得风不受任何束缚,声势浩大得像是为了摧枯拉朽而在张洪头顶集结,“像在跟我宣战。”张洪内心的恐惧被放大,他清醒地盘算着:“这样的天气状况,若下撤耽误了,氧气不够怎么办?”
“8000米的雪山上没有氧气,就像把鱼从水里捞出来,是很可怕的事。”带领张洪攀登珠峰的高山向导强子向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透露,登山队在5月23日晚7点开始冲顶,沿途常伴有大风,5月24日清晨天蒙蒙亮,众人到达希拉里台阶,距顶峰只有100多米,但在更换氧气时,强子发现,当天的大风加上降雪,使得氧气调节阀冻住和氧气接口无法紧密结合导致漏气,包括备份氧气也出现了相同情况,考虑到张洪的行进速度,为保万无一失,“我们决定下撤3个人,把氧气留给张洪。”
和张洪配合最默契的强子也在下撤之列,他把帮助张洪登顶的机会让给夏尔巴人,这个以做高山向导为职业的民族算得上最熟悉这座圣山了。“他们使用氧气比我们少,同时还可以再帮客户背两瓶,能给张洪最大的保障。”
“既然是团队,我们一起上,一起下。”突如其来的决定让张洪一度心生退意,但放弃登顶的人都知道,“我们以后还有机会,可对张洪而言,这几乎是唯一的机会。”强子往峰顶的方向轻推了一把张洪,自己和队友则向山下行进。
作为职业高山向导,专业从事高海拔攀登10余年的强子也期待在珠峰登顶,下撤过程中,不是没有重新冲顶的提议,毕竟峰顶近在咫尺,也具备相应的能力,但强子清楚记得他对张洪许诺:“珠穆朗玛峰只要能让人站上去,我就会陪你站上去,然后把你安全带下来。”现在,前一半承诺已经“食言”,后一半就更不能错过,“我得把他安全带回去”。
刺鼻的“恐怖冰川”
儿时,父亲和叔叔的出行安全常常由张洪负责,那时,家庭遗传的青光眼剥夺了长辈的光明,视力正常的张洪就用竹竿牵着他们走在崎岖的田埂上。长大后,18岁的张洪揣着父亲给的几百元钱,独自去城市闯荡,可21岁,当他遇到妻子夏琼准备开始新生活后,青光眼发病,张洪双眼致盲。失明后,张洪数次想自杀,但最终在夏琼的帮助下走出阴霾,这个新组建的家庭最终在拉萨找到落脚之处。
来到拉萨前,张洪在上海和老家成都都经营过诊所,但他的目标是进医院、朝九晚五,“过正常人的生活。”可普通医院的门槛不出意料地横亘在张洪面前,直到在成都遇上西藏大学附属阜康医院的负责人,“一个大雨天,我们在路边站着,我感觉到他两次弯下腰去帮助清洁工捡东西,可见他是会为别人着想的人。”小小善举击中了张洪内心,他挤上火车来到拉萨,在近40岁时成为了该医院的理疗师。
业余登山活动在这时进入张洪生活。一开始,他只是想为孩子树立榜样,可了解到美国盲人登山家埃里克·韦恩迈耶在2001年成功登顶珠峰后,珠峰也成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梦想,“梦想要有,万一实现了呢?”他一边自我调侃,一边开始行动,在2019年和强子搭档登顶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前,张洪已经在其他登山者的帮助下成功登顶6010米的洛堆峰、7050米的卓木拉日康。
慕士塔格峰,强子用登山杖牵着张洪,靠上抬、下压、左右摆动登山杖的方式给予动作提示,这一幕总会让张洪想起牵着父亲和叔叔走在田埂上的童年,“很清晰,但很难描述。”
两年后,张洪带着别人眼中“说说而已”的珠峰梦想找到强子,看他的体能状况,强子觉得“有备而来”。
张洪早习惯为珠峰“时刻准备”,每天跳绳、跑步之外,他还坚持负重30公斤爬12层楼10遍,不仅增加肌肉的重量与体积,还极大地改善心肺功能,以便更好应对高寒、高海拔的恶劣环境。但强子清楚,张洪缺乏对不同地形、地貌的概念,他之前的攀登经历很难应对一座全新山峰带来的挑战,尤其是珠峰。因此,出发前,少不了有针对性的登山课程和体能训练,包括穿戴调试装备、上升、下降、转换、跳跃、不同地形的通过、攀岩、攀冰、通过障碍、过梯子、高山病预防、自我保护等。
因攀登者是张洪,众多环节考验的更是团队和他的默契,“往11点方向跨30公分”,“30公分”是多少?强子和张洪必须通过反复训练达成共识。可在昆布冰川拉练时,分歧不可避免地出现了。
要攀登珠峰,昆布冰川是第一道门槛。4月底的昆布冰川,随时会有冰块掉落,甚至两侧还会有悬冰,因此需要快速通过,冰崩后的碎冰,连续不断的梯子,几乎垂直的冰壁、高低不一且宽度不等的裂缝四伏危机,强子一边用语言形容实际地形,一边发出“跨30公分”的指令,但好几次,张洪的步子都会比约定的更大,裂缝条条相接,跨多了就会掉入另一个危险。对此,强子会感到恼火,在他看来,张洪还没形成肌肉记忆,可他没有意识到,张洪增加的几公分来源于在黑暗中本能生成的逻辑:“说30公分,我想50公分就会不会更安全一些?”
昆布冰川,还有架设在冰裂缝上的梯子,斜上的,斜下的,稍有不慎就会坠进深不见底的冰裂缝,张洪看不见深渊,但四周的声音都会加重他内心的恐惧,他只有把注意力集中到强子的指令上。强子盯着冰爪和梯子的接面,不断喊着让张洪调整位置,大量冷空气灌进嘴里,他止不住咳嗽,“十几个小时就没不说话的时候。”回忆这段,强子正在加德满都休整,但嗓子依然沙哑,他记得,昆布冰川有很多路线雪桥很窄而且弯曲,无法同时通过两人,自己只能扯着嗓子喊方向,张洪则挂上路绳小步前行,“张洪只要一脚踩空掉下去,挂在路绳上的所有人也会被坠下去。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。”
第一次通过昆布冰川到1号营地,团队用了15个小时,而第二次比第一次节省了3个小时。张洪的记忆里埋下了“恐怖冰川”,只要闻闻气味,他就能迅速辨别是冰川还是雪地,“雪地有腥味儿,冰川寒气太盛,十分刺鼻,这个味道我永远都忘不了。”
雪山上,嗅觉的作用并不突出,几乎张洪所有的判断都来自听觉。“向导在前面,我踩着他们的脚印走,可以节省体能。”张洪可以听出向导的鞋踩在什么位置,还能辨别踩的是新雪还是已经成熟的路线,“踩扎实的雪再踩上去声音像咬了口薯片,而新雪则很散,不注意听,不是那么容易捕捉到。”张洪记得,有几次自己没注意听,直接撞到前面人的背包上。
蒙上眼睛才知道
“足够自律,不抽烟、不喝酒、爱运动”强子印象里的张洪,从行动上“完全看不出他有视力障碍”。直到一次下楼跑步,他看见张洪对着墙原地跑,不禁好奇:“你怎么在这儿跑?”张洪坦言:“我跑不出去”。
此后,强子跑步时会拿个铃铛;吃饭会为张洪夹菜;为减少和冰壁接触撞伤,给他准备了摩托车专用护膝;徒步至4900米的罗波切,形态各异的雪山环绕,强子不时用手抓住张洪的登山杖指向某个方向,向他耐心讲解各个雪山的形态;在大本营,一根专门为张洪打造的绳子也串联起餐厅、他的帐篷和独立卫生间;还有一个专门搭设的4号营地,提供物资保障。可强子发现,张洪依然焦虑,天气预报、同行消息,能被他听到的信息不少都能触发他的焦虑,而自己很难捕捉到张洪焦虑背后的真正原因。
“钢铁直男”张洪和强子默契地用了同一个词形容彼此,他们很少聊登山之外的话题,信任几乎都在摩擦和磕碰间建立。
最强烈的一次争执发生在罗波切东峰攀登训练时,张洪在下降时,俩人没配合好,张洪的头磕到了冰壁上,即便戴着头盔,“当时心里也很难受”,他质问强子:“那么危险的训练,到底有没有必要?”但在强子看来,“必须通过这样前期的训练,才能让你的攀登状态能和珠峰相匹配。”争吵过后,他们两天没有说话。
记录整个登山过程的还有纪录片导演范立欣的摄制组,眼见尴尬氛围蔓延,范立欣建议强子蒙上眼睛跟随夏尔巴走一趟冰川。“黑暗里,无比漫长。”强子坦言,在这片熟悉的区域,5分钟的路他走了20分钟,出了一身汗,体能消耗明显,内心“没有指望”,“唯一指望的就是我的向导。”睁开眼睛的瞬间,强子立刻懂了张洪攀登时真正面对的是什么,“在黑暗中没有终点”。此后,张洪明显感到,强子和自己交流时“耐心了不少”。
“对张洪而言,他信息搜集有限,自然就缺乏安全感。”为了解珠峰大本营,强子带着张洪用手去触摸周边环境,为了解夏尔巴人的辛苦,会让他去背一下物资的重量,为让他知道外面的天气,一句“天气不好”不能说明问题,要让雪花打在他脸上。
“一方面有了缺陷,其他就要更细心了。”张洪觉得冷暖的人情,常常直击他的内心,强子的变化就是其中之一,“我意识到,他在背后默默做了很多努力,但没跟我说太多,我以前习惯了别人要按照我的节奏,容易把关注点放在自己身上,可能因为长时间看不见,潜意识里总觉得我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关注,所以没有考虑对方的立场。”张洪坦言,这种潜台词也会存在于很多残障人士的内心,“当时想登珠峰,就想让中国的残疾人感到鼓舞,我们很多还是被照顾的对象,能走出来、立在社会中的是极少数,很多时候,我们是自己把障碍扩大、能力缩小了,其实,我们并非弱势群体。”
在强子看来,登山像一个课堂,在高海拔的极端环境下,人性里的优点和弱点都会被放大,但和其他人相比,张洪登山不是为了看好风景,“而是为了登他心里的那座山。”因此,有个问题张洪没在山上提及,回到加德满都时借着酒劲才问到:“张洪,如果你这次没有登顶,你会怎么办?你还会继续吗?”
这样的问题,强子在山上问过其他客户,但对张洪,他始终没有开口,不是因为张洪总被他感知的焦虑,而是“他登山的意义比普通人更大,更不容易,这么问不忍心。”
“没登顶就等一两年,不着急。”张洪回答得十分坦然,“反正登山都一样,不管雪面还是冰面,都得一步一步走,永远不能贸然跨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