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内 来源:北京日报 时间:2021-08-09 11:54:56
炎炎夏日,酷暑难耐。我们的祖先在几千年前就创造出解暑“神器”,那就是“炎方需此物,收蓄遍家家”的凉席,让人们在没有空调、电扇的时代安然度夏。不仅如此,席在我国古代很长一段时期里都是最重要的家具,它不仅是日常坐卧用具,也是礼仪制度的载体。
榻榻米上的席垫。
编织成席在新石器时代
在甲骨文中,“席”是一个长方形的象形字,中间好似席的织纹,就像有编织花纹的方席形状,可见席子的样式几千年来大致没变。而甲骨文的“宿”字,形似一个人跪坐在席上,这个字形表现了席子在古代先人的居家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。
席是人类最早使用的家具之一。在远古穴居时期,先民们为了居家舒适,防虫防潮必定要有铺垫之物,于是就地取材将茅草、树叶、树皮或兽皮之类铺在地上,便于坐卧,后来学会了用芦苇、蒲草、竹等植物纵横编织或斜向人字形编织成席,既实用又美观。席与农业的发展也密切相关,因为农作物的收获需要晾晒或盛放种子和粮食,编织好的席等器物也可以用于晾晒和保存粮食。
席出现的准确时间难以考证。考古发现的最原始的芦苇席是在距今六七千年的新石器时期,它也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有准确鉴定和测年的编织品。这枚编织物残片发掘于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中,长50厘米,宽20至40厘米,厚0.2厘米。碳14测年显示其出现于距今6645年到6775年前的新石器时代,席子表面附着物没有粮食残留,结合其出土时的片状形态和其较大的面积,该编织物应该是用于铺垫或覆盖所用的席子。植物制成的编织品在埋入地下后通常很易腐烂,难以长期保存。相比之下,这片席子十分幸运,由于其埋藏的位置有大量的地下水,形成了相对缺氧密闭的环境,方使其在地下“安睡”了上千年后依然能出现在人们的眼前。在同期的太湖流域马家浜文化遗址的居住遗迹中,也出土了芦席、篾席。
到了新石器时代中晚期,席类工艺已相当成熟,不仅编织材料和纺织技巧丰富多样,而且加工工艺更为精良。在浙江吴兴钱山漾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,考古人员也发现了编织技术较为成熟的蓝、篓、箕、席等竹器物,其中竹席是采用二经二纬或多经多纬人字纹的编织方式。《壹是纪始》中记载的“神农作席荐”为我国最早的史书记载。到了殷商时期,草席的使用已经很普遍了,《太公六韬》上记载:“桀纣之时,妇女坐以文绮之席,衣以绫纨之衣。”晋代王嘉在《拾遗记》中也有“(黄帝)诏使百辟,群臣受德教者,先列珪玉于兰席上”的记录。此后,古人开始在席的边缘装饰花纹或用丝麻织物包边,据记载:“至禹作讲席,颇缘此弥侈矣,而国不服者三十三。复作茵席雕文,弥侈矣,国之不服者五十三。”可见当时以丝麻作讲席是非常奢侈的行为。
席分等级始于西周
席在古代虽属家具,但在重礼仪、尚礼器的时代,它也是具有礼器属性的,或者说席在礼仪中是不可或缺的。
西周时期,从天子诸侯的朝觐、飨射、封侯、祭天、祭祖等重大活动,到士庶的婚丧、讲学以及日常起居等,都要在席子上进行。隆重的朝仪,士大夫须脱履脱袜,赤足登席,“剑履上殿”代表古代臣子权力的顶峰,地位仅次于帝王。在席子成为日常生活中表现礼节规制的象征后,统治者根据席子的大小、花纹、摆设位置等来确定身份等级。
根据文献记载,先秦时期对席已经有了明确分类,分类是以礼数“五”为原则。按照《礼记·礼器》的记载,“天子之席五重,诸侯三重,大夫再重”,可见,席子的使用与身份密切相关。《周礼·春官》中“司几筵掌五几、五席之名物,辨其须知与其位。”其中,“司几筵”是专职掌管设几铺席的官员,他负责按不同场合、身份和地位设几铺席。所谓“五几”是玉几、雕几、彤几、漆几、素几;而“五席”就是“莞席、藻席、次席、蒲席、熊席”。顾名思义,就是用各种不同的草制作而成的席子。除以上纳入礼数的“五席”外,还有“不太入流”的萑席、苇席、篾席、丰席、底席、荀席以及沐浴时所用的蒯席等。在我国考古发掘出土的实物资料中,各种席就在其中,如湖北江陵望山一号楚墓出土了春秋时代的簟席;河南信阳楚墓出土了战国的竹席;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了莞席。
席子的摆放位置也蕴含着等级秩序,《礼记·曲礼》:“席南向北向,以西方为上;东向西向,以南为上。”就是说,如果几个人同坐于一席,席南北向铺放,西为上位;席东西向铺放,则南为上位。
在丧礼之中,席的使用也有尊卑之别。《礼记·丧大记》说:“小敛于户内,大敛于阼,君以簟席,大夫以蒲席,士以苇席。”国君死后的小敛、大敛是用簟席,大夫用蒲席,士则用较粗的苇席了。正因为席的使用尊卑有序不可僭越,所以《礼记·檀弓》中记述了“曾子易箦”的故事,孔子的学生曾子严守礼制,重病中的他知道自己不是大夫,不应使用华美的竹席,所以他批评儿子和弟子不换席是见识短浅,坚持换掉不合于其身份和地位的席子,乃至在换席过程中死去。《说文解字》中说:“天子、诸侯席,有黼(音fǔ)绣纯饰。”黼是绣在席子上的黑白相间的斧形花纹;纯,指席子的边缘也装饰着花纹,说明这种精致绣花的席子只能由天子与诸侯使用。《尚书·周书》中记载了周成王死后,仍为他四周的座位布置席子,“间南向,敷重篾席、黼纯”“西序东向,敷重底席、缀纯”“东序西向,敷重丰席、画纯”“西夹南向,敷重笋席、玄纷纯”,死后如他生前一样,以显示其天子的权力与地位。
“席居文化”席卷天下
古人席地而坐、择地而卧的生活方式称为“席居”,席居生活史在我国古代延续了上千年,由此产生一套生活习惯、风俗礼仪,甚至影响到衣履式样、建筑格局乃至尺度体系。
先秦乃至两汉期间,人们生活中的坐具分为“筵”和“席”,“筵亦席也。铺陈曰筵,籍之曰席。”地上底层铺的较粗的叫筵,筵上面铺的精细编织物叫席,合而统称“筵席”,今天人们还会用“筵席”一词指代酒席。另外,“筵”还是周代建筑面积的计算单位,《周礼·冬官·考工记》记载:“周人明堂,度九尺之筵,东西九筵,南北七筵,堂崇一筵,五室,凡室二筵。”由此可见,以“九尺之筵”作为建筑室内的计算单位,在周朝就已经存在并加以应用。至今仍保留席地起居生活习俗的日本,也沿用了以席作为衡量室内空间的模数,以榻榻米为基本面积单位建造的住宅,可将内部空间在现代西式与传统和式之间随意变换。
《礼记》规定:“群居五人,则长者必异席”,讲的是五人在一起,德高望重者必须另外安排一张席子。现代中的很多词语均源自于此,如“主席”“首席”等赋予了“席”地位和权力的象征,其他更多的一些词语如“出席”“列席”“入席”“退席”“缺席”等也都来源于席,这说明席居文化影响深远,绵延不绝。
席可卷可释,汉代贾谊《过秦论》中写道:“有席卷天下,包举宇内,囊括四海之意,并吞八荒之心。”据统计,与“席”相关的成语有60多条,带“席”的词语有300多个,足以证明了“席居文化”曾经的辉煌。启蒙读物《三字经》里有“香九龄,能温席。”讲述的是东汉人黄香在炎热的夏季拿扇子为父亲把床上的枕席扇凉,驱赶蚊虫;冬天寒冷时,他替父亲暖热被窝的故事。《世说新语》中有“管宁割席”的故事:“管宁、华歆共园中锄菜。见地有片金,管挥锄与瓦石不异,华捉而掷去之。又尝同席读书,有乘轩冕过门者,宁读如故,歆废书出看。宁割席分坐,曰:‘子非吾友也。’”由此产生了“割席断交”这个成语。
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,古人外出时会带着柔软轻便的席子,这让我国的席居文化走出国门,漂洋过海来到朝鲜半岛和日本等国。在日文中,席写作“畳”,也就是我们熟悉的榻榻米。平安时代的日本出现“寝殿造”风格的建筑,寝殿为中央正屋,其中铺满席子。北宋的《宣和奉使高丽图经》记载了当时高丽宫廷宴饮时的席居制度,在宴饮中高丽王与使副“就席而坐”,献酬之时又“避席而立”。即便到了现在,我国西南少数民族还保留席居传统,西双版纳傣族居住的干栏式民居称为“竹楼”或“木楼”,楼下架空作为圈养牲畜和存储区域,楼上居住区域铺垫单人坐席,居住者入内脱鞋、席地而坐。
“坐席”逐渐退出历史舞台
《论语·乡党》道:“席不正,不坐……”这是当时坐席的礼仪。所谓正席,是指席的四边要与堂室墙壁平行放置。在日常起居、宾来客往中都是正席而坐,孔子就严守“席不正不坐”的准则。
席地而坐对坐姿的要求很高,其中长跪最礼貌,踞坐(蹲状)比较傲慢无礼,最无礼的是箕踞(席地而坐像八字形分开),荆轲刺秦王失败后就“箕踞以骂”来羞辱秦王。人们在席地而坐时,由于腿足承受身体的全部重量,时间久了会感觉酸痛,为了减轻不适,东周时期出现了几,这是供坐者凭倚以缓解疲劳的;到了冬天,人们还会在几上铺上毛皮制品。从这里,我们能看出古人希望摆脱跪坐姿势的“苗头”,他们开始寻找能依靠的家具了。
随着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发展,席已不能满足上层贵族追求享受的需要。于是,一种比床小、比席高,专门用于坐的家具——榻应运而生。这种“低足家具”在汉魏时期发展迅速,坐卧具由床榻逐步替代席,但当时席地而坐依然不少,汉代石画像中有许多宾主席地而坐饮宴、观舞的画面。榻的体积较小,而且比较轻便,有独坐和连坐之分,独坐即一人坐榻,连坐即两人坐榻。《三国志·鲁肃传》记载,周瑜推荐鲁肃与孙权,孙鲁二人就曾“合榻对饮”。
佛教的兴起改变了人们关于“坐”的观念。王世襄先生曾言:“从西晋时起,跪坐的礼节观念渐渐淡薄,箕踞、趺坐或斜坐,从心所欲……至南北朝,垂足坐渐见流行……入唐以后……椅、凳不算罕见……唐代正处在两种起居方式消长交替的阶段。”杜甫的《夏日李公见访》中的“墙头过浊醪,展席俯长流。”说明席是临时展开的,席居的影响正在消失。而五代时期《韩熙载夜宴图》,可以看出当时人们的起居习惯已经是席地跪坐、伸足平坐、侧身斜坐和垂足而坐同时并存。到了宋代,人们已经从席居移到椅上了,垂足而坐成为标准的坐姿,如《清明上河图》中展示的市肆小店,无不陈放各式“高足家具”。就这样,“坐席”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,而“卧席”的使用延续至今。
历经千年生活仍不离“席”
对于古代的平民百姓而言,用草或苇子编织的席子只不过是一种日常家具。而对于达官贵族,它可以不断升级。
西晋文学家左思在《吴都赋》中提到“桃笙象簟,韬于筒中”,“桃笙”是用四川阆中山的桃笙竹篾来编织的凉席,暑天睡在上面不易出汗;“象簟”则是用象牙做的凉席,古人把象牙放在特制的药材中煮软,然后劈成长丝状,再纵横编织成席。在这一过程中,象牙材料的利用率不足10%,这也是象牙席名贵的原因。《西京杂记》中记录,汉武帝“以象牙为簟”,赏赐给宠妃李夫人;《魏书》中有“韩务除郅州刺史,献七宝床象牙席”的记载。象牙凉席还是雍正皇帝钟爱的夏季用品,据史料记载:“雍正六年,五月初五日,奏事太监张玉柱交来象牙席褥子四个,各长四尺五分、宽三尺六寸五分。传旨:将席拆下托毡,沿蓝缎边,铺床用。钦此。”据说雍正皇帝有一次问安南使臣象牙席的制造成本,当得知需要数百只大象才能完成一张牙席时十分震惊,为了推行节俭之风,他此后就不允许再制造这种奢华的象牙席了。
除了“桃笙象簟”外,古代还有许多其他的珍贵凉席,比如一种叫“黄琉璃”的凉席,其材质也是竹篾,只不过加工方法比桃笙凉席更精细,经过细磨编织出来的竹席黄亮似琉璃,故称为“黄琉璃”,多是达官贵人才用的寝具。此外,南朝梁萧纲《筝赋》称:“命丽人于玉席,陈宝器于纨罗。”这里的“玉席”,是真正用玉石做的凉席。古人还喜欢用兽皮做凉席,晋《东宫旧事》对牛皮席有比较详细的评价:“有赤皮席,今盖仿而为之。皮性暖,此却着身有凉意,质亦软滑,夏月颇宜。”
这些历经千年的物件,在如今的日常生活中依然常见。虽然现在的夏天有了电扇、空调,但燥热的天气里家家户户仍离不开凉席。草席、竹席、藤席、亚麻席、玉石席、木珠凉席、皮革凉席、陶珠凉席、牛角凉席……市场上各种材质的凉席让人眼花缭乱,铺着那丝清凉,才不算辜负了夏天的仪式感。
文海拾贝
席镇
镇,《广雅·释诂》解释为:“镇,重也”,就是用重物固定物件。古时,每当人们起身、落座时,席常会移动,又容易卷角。为避免这些问题,古人就在席子的四角放置席镇,用来压住席子。
从考古学上说,席的实物发现不多,因为席为植物编织易于腐蚀。但席的配件“镇”却在我国多地均有发现,已知最早的“镇”发现于陕西宝鸡的西周墓。战国时期,席镇已经非常流行,多采用比较重的材料,如金属、玉石等,其中以青铜席镇最常见。《楚辞·湘夫人》记载“白玉兮为镇”;西汉文学家邹阳在《酒赋》中曾曰:“安广坐,列雕屏,绡绮为席,犀璩为镇。”
完整的席镇皆为一套四枚,为了避免牵羁衣物,镇体的基本造型通常接近于一个扁圆的半球形,且多被做成动物造型。西汉是镇的使用及制作鼎盛时期,镇不仅是压席角的用器,也带有辟邪祛恶之意。江西南昌海昏侯墓出土了以鹿、龟、雁等动物为造型的青铜席镇。其中,鹿是汉代人做席镇时比较喜用的造型,因为“鹿者,禄也”,寄托了人们求禄祈福的愿望。隋唐以后又出现象牙、陶瓷、竹、木等质地的镇,但其功用渐渐发生变化,成为文房中镇纸之用。
(原标题:凉席:东方度夏的千年“神器”)
(作者:母冰)